皇家之翼:皇家荷蘭航空公司的百年奮鬥(4) –墨爾本國際飛行賽

1930年代最早的金屬飛機:道格拉斯DC-2。KLM購入後,將之命名為鸛鳥號(荷語:Uiver)。照片中為鸛鳥號的複製品。(圖片來源:ImageAf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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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曾經是航空落後國,但是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急起直追,成立了荷蘭皇家航空。戴著淺藍色皇冠的荷蘭之翼並不因為自己起步比別人晚,而妄自菲薄;在建立了各條歐洲內陸航線之後,她一舉開拓了當代世界上航程最遠的東印度航線,震驚了整個航空界。但是,荷蘭航空並不因此滿足–她的目標是成為世界第一的航空公司。
1934年10月22號深夜,在荷蘭海牙的皇家荷蘭航空總部門口,聚集了成千上萬憂心忡忡、面容哀愁的民眾;就算不在廣場上,待在家裡的民眾,也守在自家的收音機前。迫切交集地想要知道萬里之外、澳大利亞的最新狀況。
當時情景,或許是這樣的吧:
「『幾個小時前,』收機裡面傳來播報員略為顫抖的聲音:『KLM的鸛鳥號(Uiver)在南威爾斯(South Walse)遭遇到劇烈的暴風雨,消失了蹤影。』
『澳大利亞方面正在全力搜索,可是至今沒有飛機以及機組人員的消息。』
『墨爾本飛行大賽主辦單位已經通報其他參賽的隊伍,儘量避開暴風區域,大賽目前依舊進行著。』
『在這裡,讓我們一起來為鸛鳥號以及機上的七名成員祈禱,以慈愛的上帝之名,讓我們的同胞能夠度過難關。』」
墨爾本國際飛行賽
荷蘭航空一直致力於發展長途飛行,以滿足國家與公司的利益。「更快」以及「更遠」,是總裁普雷斯曼追求的兩個重要指標。他想要讓KLM的機翼涵蓋更遙遠的世界,也就是荷蘭王國在西邊的殖民地庫拉索(Curacao)以及東方太平洋上的澳大利亞。
1934年,大英帝國為了慶祝殖民地澳大利亞墨爾本建城一百年,並且宣揚國威,舉辦了「墨爾本國際飛行賽(Melbourne International Air Race)」:從倫敦飛往墨爾本–這是一條比荷蘭航空目前經營的航線還要長的路線。參賽的隊伍必須按照主辦單位提供的路線飛行,中途必須停靠五個休息站:巴格達、阿拉哈巴、新加坡、達爾文、昆士蘭;除了這五站之外,參賽單位可以自行決定要不要停靠在其他的休息站,整個航程總共約18,200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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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墨爾本國際飛行賽海宣傳報:海報上畫出了航路以及五大停靠站,下面標明了參賽隊伍從:倫敦到墨爾本,這是當年最長的航空路線。(圖片來源: simmonscollection.com
此外,比賽設立了兩個獎項:競速賽冠軍頒發給最快抵達的隊伍,而障礙賽(Handicap)冠軍則頒發給最快抵達、同時飛機上搭載了補給品以及「乘客」的隊伍。
對KLM來說,這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來向世人證明,荷蘭航空才是世界上最快、最好的航空公司。普雷斯曼的想法是:單單只是飛得最快沒有任何意義,KLM是航空公司,不是空軍;他想要達成的成就,是在最短時間內,運送最多的貨物與乘客到達墨爾本–這才是一個航空公司應該有的目標。
為此,他需要更寬敞、更快速的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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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為了慶祝英國殖民地墨爾本建城一百年而舉辦了「墨爾本國際飛行賽」:參賽隊伍將從倫敦出發,飛往終點墨爾本。這場比賽堪稱當時距離最長、最困難、也是最偉大的飛行比賽。20隊參加,最後只有9架飛機完賽。KLM的鸛鳥號(Uiver)也參加了這場世紀大賽。(圖片來源:Aeroclub
道格拉斯DC-2
長久以來,KLM所使用的飛機都是由福克航空工業製造的。福克飛機的確是快,但是載客空間非常狹小,連機組人員總共只能乘坐4-6人。此外,福克所製造的飛機全部都是從一次大戰以來傳承的木造飛機——脆弱的結構,一旦遇險,絕無生還的可能。
普雷斯曼對於福克飛機不只有規格上的不滿,更對福克本人有著強烈的厭惡:這位軍人出身的總裁認為,福克是個被過度吹捧的技師,而且對於飛機的品質管理相當拙劣。這麼長的時間以來,KLM以及福克公司彼此從來沒給對方好過,儘管他們倆是荷蘭王國內相依相存的航空公司與飛機公司,兩者卻從來沒有喜歡過對方。
因此,普雷斯曼總是在尋找著其他的飛機製造商,想要拿來取代福克。1930年代初期,他找到了一家新興的美國飛機公司:道格拉斯(Douglas)。
道格拉斯所設計的DC-2,是當時唯一採用金屬機身的飛機,這在當時可謂一大創舉。機體變得更安全,但是也相對更沈重;堅固的機艙也提供了更多的載客容量,DC-2有著當時最大的納客量:14人;為了不要犧牲速度,DC-2採用的是雙引擎系統。這讓DC-2成為了一架兼顧了載客、安全、與速度的機種。
這正是普雷斯曼心目中的夢幻飛機。他派出了專員前往大西洋的對岸與道格拉斯公司洽談DC-2的購買事宜,卻發現被一位不速之客捷足先登。
福克航空工業的採購經理早KLM一步,拿下了DC-2在歐洲的代理權。
「什麼?福克?」普雷斯曼暴跳如雷:「福克去搶代理權做什麼?」
什麼也不做。
福克察覺到了他們的大主顧KLM若即若離的態度,以及聽聞到了普雷斯曼與道格拉斯走得很近的風聲–為了壟斷KLM的訂單,安森尼.福克砸下重金,搶下了DC-2在歐洲製造與銷售的權利。但是為了福克現有的產品線著想,福克並沒有打算生產任何一架道格拉斯飛機。這麼大費周章,就是要阻斷道格拉斯進入歐洲市場。
冷靜下來的普雷斯曼思索著當中的利益得失之後,他寫了一封措詞得體的邀請函給福克,邀請他這位老對頭來自家宅邸用晚餐。對荷蘭人來說,邀請工作上的夥伴到家裡用餐,可說是已經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才會有的招待。普雷斯曼沒有衝到福克工業與福克大打出手已是萬幸,竟然還邀請對方來家裡吃飯–這在後世研究KLM歷史的專家們眼裡,相當耐人尋味。
安森尼.福克赴約了。沒有任何史料能告訴我們當天晚上餐桌上兩人談了什麼、氣氛如何;可是晚宴之後,KLM與福克簽約購買了DC-2–由道格拉斯設計、福克製造。
曾經暴躁易怒、盛氣凌人的飛行中尉普雷斯曼,如今已經成為了一位能屈能伸的商業鉅子。
飛往墨爾本
1934年10月20日清晨6:30,超過20架飛機齊聚倫敦機場,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起飛。墨爾本國際飛行賽正式展開。
不限路徑(但是必須在規定的休息站停靠)、不限機種、不限人員數量,飛機上必須裝載起碼三天份的補給品;一旦起飛,人員就不能改變。勝負的判定很簡單:先到先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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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墨爾本國際飛行賽所有的參賽飛機。其中44號機(本圖中間最大的飛機)即為KLM的鸛鳥號DC-2;右下角黑色63號為著名冒險家莫里森夫婦的黑魔法DH-88,屬於高速競賽機種;同樣駕駛DH-88的,還有左下方39號的綠色彗星號,以及圖中右方的34號紅色格羅夫那;圖中另一架大飛機,是美國波音公司的波音247。(圖片來源:The de Havilland Moth Club Stockbox
大熱門隊伍,是英國的著名飛行家夫妻檔:莫里森夫婦(Jim and Amy Mollison),駕駛的是de Havilland公司生產的DH-88,飛機的名字是「黑魔法(Black Magic)」。
其次,是同樣駕駛DH-88的英國隊伍「格羅夫那(Grosvenor House)」–DH-88是屬於競速機種,只能搭載兩個飛行員。此外,還有來自美國的波音公司、英國、紐西蘭、澳大利亞的飛機隊伍(他們全部都駕駛著de Haviland系列的高速飛機),以及來自荷蘭KLM的DC-2:「鸛鳥號(Uiver)」。
鸛鳥號搭載了一位駕駛、一位機長、一位技師、一位通訊員,此外,還有三位「乘客」——KLM想藉此證明,他們有能力運送乘客從倫敦到澳大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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鸛鳥號的四位機組成員:從左至右 H. van Brugge (通訊員)、K.D. Parmentier (機長)、Johannes Moll(副駕駛)、以及Bo Prinz (技師);此外,鸛鳥號還有三名乘客。(圖片來源:QF32.aero
比賽開始後,莫里森夫婦的「黑魔法」便遙遙領先,直到第二個停靠站阿拉哈巴,因為引擎故障而被迫退賽。自此之後,賽事的領先者變成了英國的「格羅夫那」與「鸛鳥號」彼此的競爭。
由於機上搭載了無線電設備,鸛鳥號的每一個起落,都能在第一時間裡讓千里之外的家鄉同胞知道。荷蘭人在這幾天裡守在無線電收音機前,想要知道這激烈賽事中鸛鳥號的一舉一動。
就在鸛鳥號離開最後一個停靠站昆士蘭、準備飛往終點墨爾本的時候,她只稍稍落後領先的「格羅夫那」幾個小時而已,還是有很大的機會超過對手。然而,一場發生在南威爾斯奧爾伯里(Albury, South Wales)的暴風雨改變了這一切。
鸛鳥號被捲進了巨大、黑暗的暴風雨雲之中;而充滿電荷的暴風雨,更是讓鸛鳥號的無線電裝置完全失靈。
她在奧爾伯里的夜空中失去蹤影。
奧爾伯里的救援
那時已經入夜,風雨交加,無論是陸面上或是天空中,能見度都接近於零。駐紮在奧爾伯里的英國軍隊派出搜救隊伍,在湖面、山上、甚至是外海尋找鸛鳥號;當地的電台不斷放送訊號,試圖聯繫上鸛鳥號,但是幾個小時下來依然毫無音訊。
此時,奧爾伯里市政府裡面的電器工程師想到了一個辦法,他跑到電信控制中心,操縱整個城鎮的燈光——包含了燈塔、路燈、市政府的燈。透過亮、暗、長亮,他用整個城鎮的燈光對黑暗的天空中打出了摩斯電碼:A-L-B-U-R-Y(奧爾伯里)!
午夜過後,暴風雨中,一個微弱的燈光對摩斯電碼做出了回應。鸛鳥號衝出了雨雲,原來她並沒有墜落!金屬機體讓鸛鳥號得以在暴風雨中不致於四分五裂,可是,飽受風雨摧殘的鸛鳥號必須馬上降落進行整修——奧爾伯里並沒有機場、更沒有跑道,隨意降落可能會撞山、撞毀民宅、或是跌入湖泊中;在空中找不到跑道的鸛鳥號只能不斷在奧爾伯里上空盤旋。
奧爾伯里當地的電台裡,一位叫做亞瑟.紐那姆(Arthur Newnham)的播音人員急中生智,透過電台,要求所有的聽眾,馬上開著自家的汽車到指定的開闊空地上集合。
上百台汽車立刻響應了亞瑟的呼喚,他們依照亞瑟的指示來到了指定空地,分為上下左右排成四排,圍出了一個方形的大空地,一齊打開大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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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伯里博物館中,詳細地紀錄保存了當年鸛鳥號迫降的故事。畫面中這副銅牌,刻畫著當時在暴風雨的黑夜中,奧爾伯里的居民們開著私家車,在空地上為成一個巨大的正方形,用車頭燈在黑暗中為鸛鳥號指引降落區域。(圖片來源:Albury Library Museum
在風雨中盤旋的鸛鳥號,突然看到地面上出現了一個燈光創造出來的巨大正方形,她馬上反應了過來:那是奧爾伯里給她的指引,那裡就是跑道!
她在空中盤旋到適當的角度,試圖在風雨的黑夜中降落——這在當時簡直是送死的行為。好在有奧爾伯里居民用車頭燈亮起的跑道指引,在嘗試幾次之後,鸛鳥號終於降落——但是大雨讓地面泥濘不堪,沈重的飛機降落的衝擊讓鸛鳥號深陷在泥濘中。
熱血的居民們下了車,跑到鸛鳥號旁,連拖帶拉地把機上的機組人員與乘客拉了出來。
此時,全世界有百萬人正守在收音機前,焦急地等待著來自奧爾伯里的消息。
「五位、六位……第七位!」奧爾伯里電台向全世界放送出這個令人振奮的訊息:「七個人都還活著!感謝上帝!七個人都還活著!」
大難不死的鸛鳥號成員們彼此擁抱,慶幸自己的生還;然而,對他們來說,任務還沒有結束。機長帕曼堤(K.D. Parmentier)對前來迎接的奧爾伯里市長提出他的請求:請協助鸛鳥號再度起飛。
幾個小時之後,風雨稍歇,天剛破曉,一夜未眠的奧爾伯里又有了新的任務:市長找來了三百位壯丁,將鸛鳥號從泥濘之中挖了出來。在歡呼聲中,鸛鳥號的成員們匆忙登機;機長向熱心的居民敬禮致意,啟動引擎,鸛鳥號再次衝向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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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鸛鳥號迫降奧爾伯里的隔天早上,市長召集了300位男士,將鸛鳥號從泥濘中拉出來;稍候鸛鳥號繼續飛往墨爾本,企圖完成比賽。(圖片來源:abc.net.au
如今,這架小飛機所背負的已經不只是KLM與荷蘭,還有奧爾伯里的期望。
遠在兩萬里外,荷蘭海牙、KLM總部外的廣場上,上萬的群眾聚集。儘管已經是深夜,人們都還醒著。幾小時前,他們才知道鸛鳥號平安;然後,他們得知鸛鳥號起飛繼續飛往墨爾本;現在,他們焦急地想要知道結果。
荷蘭航空總裁普雷斯曼也走出了辦公大樓,在廣場上與群眾一起無聲地等待。
倫敦時間10月24日凌晨0點43分(阿姆斯特丹時間為凌晨1點43分),收音機傳來了讓他們振奮的消息:
「鸛鳥號抵達墨爾本!成績是90小時13分!」播報員難掩聲音的激動:「總順位第二名,KLM奪得障礙賽冠軍!」
廣場上爆出歡呼。是夜,海牙成了不夜之城。此刻,普雷斯曼想必是虛脫地坐在台階上,彷彿自己剛完成了這趟艱辛的長途飛行。
天空中唯一的贏家
荷蘭皇家航空公司,自從1919年創立以來,就不斷面臨財務上的掙扎。當初大家看好的航空事業,在很短的時間之內淪為落水狗、人人避之唯恐不及。1934年,贏得了墨爾本飛行大賽的障礙賽冠軍,讓KLM的聲勢如日中天。公司業務也差不多在這個時期,有了突破性的發展。
十多年來,KLM靠著政府的支持(也可以說荷蘭政府被普雷斯曼拉下了水)苦苦支撐,逐漸開闢歐洲航線;普雷斯曼追求航機效用最大化的經營風格,也使得公司的財務缺口保持在可控制的範圍內,並且逐漸改善。1920年代晚期,KLM靠著快遞,在此項服務上達到損益兩平–所有的航空公司都經營慘淡,這個時候,KLM反而是這堆爛蘋果中相對好的公司。
1930年代的美國大蕭條不只影響了北美,更重創了歐洲。許多歐歐國營航空公司都面臨了巨大的財務壓力,而被迫終止或是暫停。普雷斯曼在航空業最壞的時局決定放手一搏:針對那些苦撐的公司,KLM給予財務支援換取聯航;而遇到那些被迫歇業的公司,KLM則是透過買下他們的飛機為條件,得到該國開放領空、建立航線。
1933年,阿道夫.希特勒的納粹黨掌管了柏林,歐洲政治再掀波瀾:生意人與政治家必須更加頻繁地往來歐洲各國,才能維繫其利益。歐洲內部航線需求大增,乘客數量急遽上升了78%。KLM在最短時間內開啟了阿姆斯特丹—利物浦航線,讓歐洲旅客可以透過利物浦乘船前往大西洋對岸的紐約——這條航線很快就為KLM帶來驚人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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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利物浦航線,為KLM帶來驚人的客運量與利益。荷蘭憑著過去建立的陸運網與水運網,搭配了這條透過利物浦前往美國的航線,再度掌握了歐洲交通樞紐的地位。(資料來源:simmonscollection.com
自從1933年起,隨著政治變動與經濟復甦,航空業迎來了第一波榮景:KLM在1933到1938年這段期間,乘客數量增加了370%;到了1938年結算的時候,這家荷蘭之翼第一次達到年度損益兩平–這是航空史上的第一次。
然而,緊接著,歐洲大陸、不、全世界又將進入另一個黑暗的時代。荷蘭航空這趟長達百年的長途飛行,注定顛簸。
下一集,北海小國荷蘭將遭受戰火的摧殘,KLM在戰禍中勉力求生;普雷斯曼將經歷此生最大的挑戰與痛楚。究竟他會做出什麼抉擇?敬請期待。
後記
就在鸛鳥號大難不死地贏下了墨爾本飛行賽之後的兩個月,死神還是帶走了她。1934年12月20日,在一趟阿姆斯特丹—巴達維亞(雅加達)的快遞勤務中,鸛鳥號墜毀於伊拉克與敘利亞邊境的沙漠,無人生還。荷蘭王國舉國哀悼。鸛鳥號的老友、萬里之外的奧爾伯里,為鸛鳥號建造了一座紀念碑,讓這段真摯的友誼永誌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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