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工作室.船:荷蘭揚凡艾克學院(Jan van Eyck Academie)中的文化工作記憶

揚.凡.艾克學院(揚.凡.艾克學院提供,攝影:Diego Tonus )。


後學院:一年的藝術進駐時光

荷蘭「揚.凡.艾克學院」(Jan van Eyck Academie),於1948年,在東南部林堡省的馬斯垂克(Maastricht)成立,從這裡再騎二十分鐘微微上坡的腳踏車程,就能抵達荷蘭與比利時的邊界。近七十年歷史的「揚.凡.艾克學院」,成立之因是在地區天主教信仰的基礎上,培育當時所需的藝術人才;然而,因社會文化的變遷、文化政策與藝文環境更迭,本篇溯及的八零年代記憶早已大不相同── 八零年代開始,進學院創作的不再是「學生」的身份,而是進駐者(Participant) ,當時就有一定的比例保留給非荷蘭籍的藝術家進駐。時至今日,隨著近年荷蘭文化政策和機構目標因時推移,現在是一個「後學院」機構:過去是讓甫離開學院的年輕藝術家延續「學習和創作」的地方,轉變為提供給著力於創作幾年的藝術家「研究和工作」的空間。近年進駐的藝術家多以一年為期,每年約有四十多位藝術家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裡(註1),並獲得一間獨立的工作室;另外,機構也有數個由專業者負責的「實驗室」── 進駐的參與者們(藝術家)在進駐期間除了繼續延展自己已熟悉的創作路徑,更可以嘗試各種媒材、將所想的概念成形,實驗室就是藝術家們嘗試期的後盾。


文化工作者感知的機構時間與空間
本篇討論的是,每年數十位藝術家展開期創作計畫的藝術機構裡,當中的文化工作者究竟如何感知機構裡的時間、感知藝文機構的存在、並敘述所經過的工作場景?

除了以線性時間軸用「話說從頭」的方式來鋪陳「大家所經歷的事件和觀點」之外,本篇後半將提供兩則資深工作者工作狀態或交接工作的敘述,以暗藏幽默感的譬喻/故事現身。

相較於譬喻中會看見的輕巧,其實,現實也如同許多藝文機構,必須面對文化工作中繁瑣、財務平衡、年度任務等挑戰…。工作者們的日常,或者說分析組織等公開資訊,或許能透過報導與資料略知一二,但是如果,我們與工作者就在同一個走廊上碰面、在同一個圖書館調資料,這些「日常」縫隙中,資深工作者會怎麼敘述在這樣環境裡工作的狀態呢?

換句話說,對於資深工作者來說,他們如何每一年「都」重新面對新進駐的創作者?如何面對或許看似「類似」的好奇,但實則相異的疑問?而專業者交接工作時,最想將什麼訊息擺放在優先順位?

文化工作者搭建起組織與藝術家之間的橋樑,雖然,遠看的時候,是一個整體機構的樣貌,不過,若是距離近一點,或許更能讓一些不同於白紙黑字的聲音的被記得。而他們面對的情境、忍住不說的…,或許對不同地方的文化工作者也能有共鳴── 而這些細密的故事和秘密發展的地方,其實就鑲嵌在參訪或進駐時的必經空間,樓梯.工作室.或者想像中的一艘船。


老機構的短歷史:當下的藝術家與工作者組成即機構
每一年,都可能完全改變不同的氛圍,因著當下進駐者與工作者的互動,形成一種老機構的「短歷史」── 自1982年開始在此工作的前任財務總監勞倫斯(Laurens Schumacher)在2017年分享到,雖然大家都知道這裏成立七十年,然而機構內對於所謂「揚凡艾克學院歷史」,其實感知到的是很短的年份:「當你以歷史開頭,也就是,你在一些基礎上前進,而揚凡艾克學院,總是有很短的歷史,和總監、工作夥伴、參與者的組成息息相關,可以說每十年就非常不一樣,甚至是每一兩年就可以很不同。」意思是,雖然看起來是個悠久的機構,構成「什麼是揚凡艾克」的這個命題,與個體在當中的工作邏輯有關,每一年,因著進駐藝術家組成之異、形成非常不同的氛圍。

當年度藝術家所綜合起的社群、和機構工作者的工作方式,就是當下的機構特性。同樣的,當回溯過往,個人的記憶,也總是豐富、或重新組裝我們對機構的感知。

藝術家Hagen Verleger於2017年的作品「Margaret van Eyck」,其研究文獻中女性角色、為各實驗室重新併置新名字,例如圖中機構的大門處,本來應該是「揚帆艾克」,變成「瑪格麗特凡艾克」。詳請參考出版品“Margaret van Eyck—Renaming an Institution, a Case Study ” 。(圖片來源:揚.凡.艾克學院提供)


永遠需要創作空間:不變的話題
而「空間」,更是過去作為進駐藝術家、現在作為「實驗室」專業者的工作夥伴們談及機構歷時變化的敘事開頭,包括清晰的空間功能區分、活動與社群的空間使用等等,這也呼應創作者、空間、機構的關聯── 藝術家需要空間創作,機構看見來來往往的創作者。

整體而言,空間使用轉變大,因為80年代以前、它是以古典的視覺藝術創作為主,幾位現在實驗室的負責人(註2),在80年代進駐時,則是比較接近觀念藝術的脈絡:羅恩(Ron Bernstein)、羅美(Romy Finke)、喬(Jo Frenken)和瑪格麗特(Margriet Thissen)都記得當時大家是一群群地使用不同的媒材,包括繪畫、雕塑、複合媒材…,當時就有來自不同文化的進駐者。

羅美(Romy)提到,「工作空間」和「工作室實踐」是一直不變的重要基礎,也可以說是藝術家們有工作空間的意思。現在大多會以「研究」為基底來敘說機構特性,以「Studio practice」與「研究」為核心、後學院的運作方式,經歷數次的政策路線與空間變革。而現在的參與者聊到揚.凡.艾克學院,則可能會以規劃完善來形容。

回憶工作空間,圖為圖書館一景。(圖片來源:©洪芷寧提供)

然而在當中的創作者、或是今日的工作者回憶起來,整體空間氛圍卻仍很相似—人們都是面對當下的嘗試。

羅美:「我覺得有件事很奇怪,就是現在這裡跟在八零年代的時候很像(笑)。我們有這些實驗室,只是當時我們不叫『實驗室』,就是工作空間,你可以工作的地方。」在羅美和羅恩是參與者的時期,共有五十人、每人幾乎都待兩年,所以25位是來第一年、另外25位是待第二年的。相較下,現在有更多的部門和工作室。有個時期,所有工作空間都荒置,沒有金屬、印刷、影像工作室,「倒是地下室現在乒乓球桌的地方,你真的可以在那裡做書。而花園,當時是有屋簷的開放空間,可以做石刻和雕塑,有人會睡那- 即便基本上是不能在機構內過夜的。」她笑著說。
透過機構工作者— 亦是創作者的工作敘事,走過媒材與資訊傳播驟變的三十年,或能提供一個回看機構、如何與經驗本身工作或共存的參照。面對材料、預算、政策,挾帶日常、繁瑣、與回望所述的幸運或挑戰,「重述現場」是日常話題,也可以帶著新的參與者或觀者,透過空間與工作的歷時線索,重新看待文化空間與當中的人們。

與每年來進駐的藝術家們一起在機構裡共事的工作者們,每天都會經過走廊和樓梯數十、百次,穿梭其中,大量的討論和溝通在此變成兩段小故事:關於走廊上的船,以及關於隱藏版的樓梯。


故事A:航行船隻的隱喻
故事A,是羅恩── 「Luzia Hartsuyker-Curjel Lab」實驗室的負責人說的故事,他是1980年代的進駐者,現在是以專業者的角色與每一年來進駐的藝術家工作。現在藝術家們想嘗試以木材、金屬或各式實體材料,就會來與他討論或合作。
他說,在這裡工作就像是…

「一艘船上,載了新加入的成員,而船原本的設定是往前方航行。這時,如果突然有一位經驗豐富的── 也許是掌風帆的人,發現必須得停一下甚至要靠岸呢?」
「在一艘船上,發現有一個可以著陸的地方,船上有各種人,有的不知道跑去哪、也有一心期待發現事物的人— 他們只想往前走然後抵達陸地。假設我們看到陸地,正當我想藉著風讓船往前開,所以我說『來吧!來吧!』,突然,一位鑽研動植物的生物學者岔出來說:『噢等我一秒鐘,我想看看這個不可思議的植物!哇這個物種!噢我們還不能離開… 我從來沒看過!』現在,我們看到兩個不同的世界,想前進的、和希望再等一秒的—『噢這個黃色我從來沒看過!』因此,我們在船上多留一天,其他人往新的地方走。」

羅恩笑著說完這段,「我想,也許這是在這裡工作的一種特質,必須關照到人們想做什麼。有時候,他們會試著停下來、想慢一點。」

藝術進駐的迷人或矛盾之處,或許就像羅恩所描述的情境,創作的當下每一刻都可以很新奇,然而,當大家共存於一個組織內,因為藝術進駐的機制往往支持的正是發想和創作的「過程」而非成品,因此,彼此的創作步調和習慣差異會更為突顯。於是,對協力藝術家的工作者來說,必須每一年、或一次次閱讀差異的個體,也試著將自己放在每一個對話的節奏,即便就形式或概念上可能會碰到耳熟能詳的「點子」,用有趣一點的說法是,如果駐村的時間朝向「駐村結束」,那麼工作者除了保持實驗室的運作、大家繼續嘗試材質,也不能抵擋有創作者提出「我想在這裡多停留久一點」的嚮往。換句話說,當我們都認同創作不只是為成果而作,那麼,在文化工作的日常中,那個一度要「推進」的片刻如何煞車,或許就是值得我們去敘述和駐足的。

不過,為什麼是用很多人乘的船來做譬喻?

「當我走在機構裡,後面可能就跟著四個人,很像是『羅恩的旅行團』(笑)。我會說沒問題,來吧,一起走。有時候走著,其他人走過來說他要這個紙巾,我要做的只是把它扶在空中一下,那並不需要另外約一個開會時間。我做的只是,表達我在往這個方向走(指向走廊的另一端),等一下或許會有你想用的東西。」

關照到此刻誰想做什麼,保持想法的流動,每一年與新到的進駐者共事,像這艘開在走廊裡的船,「經驗」不只歸檔分類,必要的時候或許只需隱身。他笑著說,「關鍵是,你可以繼續走,但是也有人想很認真對待。而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很認真的看待這些過程。」

一進揚.凡.艾克學院,穿越大廳就是一條條的走廊,圖中前方前色的門一推即開,更常看到的是來往的人手上抱著東西用肩膀撞開。愈接近開放日,走廊上的步伐就越快?(圖片來源:©洪芷寧提供)


故事B:隱藏版樓梯,說或不說的抉擇
工作者與每年進駐的創作者共事,對藝術家、工作團隊來說,也是不斷彼此認識的過程。作為資深工作者,揚.凡.艾克學院前財務總監勞倫斯,在此工作近三十六年,如果面對新來到的工作者,會怎麼將他在機構工作的經驗,傳遞給接班的人呢?

勞倫斯笑著說到,這件事很難。當他開始在這裏工作時,交接工作給他的同事35歲,他自己是29歲,未有相關的經驗,只有兩週的時間交接,且每週只有數小時…。

空氣安靜了一下子,勞倫斯突然說,倒是有一件事情……

勞倫斯:「如果我和承接我工作的人一起在這建築物,我一定會跟他說,可以去找找看『那扇門後面的一扇舊的門』」他笑著說。

現在從正門進去,通往二樓的樓梯,圖為2017年8月展覽「The Materiality of the Invisible」開幕。圖片中央木地板下其實藏了另一個樓梯,沒有特別標示,當然也不會被注意到。(圖片來源:揚.凡.艾克學院提供)

「從揚.凡.艾克學院大門進來,入口旁邊是一櫃子的書,往前走上樓梯,再走一小段會有另一個上二樓階梯的地方(如上圖,左方的大樓梯)… 其實,在這個樓梯結束的地方,有一個建造得幾乎一模一樣的階梯!換句話說,木地板底下,有一個被隱藏的階梯(如附圖中1990年代的入口樓梯),也就是原本的建築。」

他開懷笑著說:「像這個被蓋起來的東西,大概是我會跟他說的事情。」

1990年代的建築內部,正中間的樓梯已被木板遮住。然而左方通往二樓的大樓梯沒有改變,可以對照上圖。(攝於圖書館文獻,為揚.凡.艾克學院於1990年出版之年度選集)

勞倫斯:「可以告訴他的是,這棟建築物的那些角度。如果有一天,這棟建築物必須整修成原本的樣子,就會看見原本的階梯。」

揚.凡.艾克學院和多數藝術空間一樣,不同時期也會有不同的空間規劃與整修,所以勞倫斯說到的是,他會與新任的財務負責人說明應用層面的注意事項,其中當然包括圖書館幾點開、實驗室往哪裡去、近五年的合約與財務狀況…等等,他說道:「這些實際層面的資訊,是他需要的。而對於機構來說,除此之外,他以自己的方式認識和分析揚.凡.艾克學院是更好的。也可以打給我或Lex(前任總監)說『那是什麼?』,對話就開始了,我們就可以開始用另一種方式說話。(笑)」

而勞倫斯微笑著補充的是,到時不會說的,是對於機構和工作成員的判斷,因為對於新進的工作者來說,關鍵是和當下的團隊一起培養工作默契與節奏,至於「隱藏版的樓梯」這樣的秘密,才是令人樂不可支的經驗傳承。

文獻室裡,常見的看幻燈片的工具之一。(圖片來源:©洪芷寧提供)


鑲嵌在個人記憶的「機構」,與即將迎來的新面貌
在人來人往的迴廊和樓梯間,穿梭和移動看似例行公事,每個人手中卻都是當下最新的計畫。很快地,機構的入口又將迎來全新的標準字和主視覺。

在機構內部專業者與藝術家構築的每一段「短歷史」當中,過兩則羅恩和勞倫斯的小故事:協力創作時不止於成果,工作交接時不止於複製上一個專業者的慣習,也讓我們看到以個人經驗敘述組織的方式── 面對豐富的藝術文本,挾帶著經年累月的工作記憶,文化工作者朝向不同觀眾、或者面對下一群初來此地創作的藝術家,轉譯當代藝術內容的語言,細緻的個人經驗被選擇轉述、接話、或暫且擱置的背後,這些訊息不在展訊當中,卻以口語穿梭在每一個來往人們的耳際,也在第一線文化工作者的空間記憶與工作敘事之中。

藝術空間遠觀時亮眼,然現場往往是由千絲萬縷鉤織起來的,而某些看起來不會變的空間特徵,更期待日後讀者拜訪該組織時一探究竟。

揚.凡.艾克學院臉書專頁在2019.7.4分享的新消息:機構主視覺即將在2020年換新,過去的主視覺是由Meeusontwerpt所設計,接下來,機構將交由Atelier Brenda製作,完成嶄新的揚帆艾克機構的視覺樣貌。(圖片來源:揚.凡.艾克學院提供,)


本系列專文為「害喜影音綜藝有限公司」之專題企畫「經驗敘事:視覺創作經驗之轉譯與文化生產」文章,由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心藝術基金會、蘇美智女士贊助之「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


註1:2018年,揚.凡.艾克學院首次有臺籍藝術家加入年度藝術進駐的行列(依目前檔案庫可及的資料,以及工作者們的印象),兩位創作者分別是:吳雅筑Rain Wu陳臻Chen Jhen。每年會有一次OPEN CALL,今年(2019年)10月1日以前都可以投件。

註2:羅恩(Ron Bernstein)是1980年代的參與者,現在是「Luzia Hartsuyker-Curjel Lab」實驗室的負責人。喬(Jo Frenken)和瑪格麗特(Margriet Thissen),是「Anne Pétronille Nypels Lab」印刷實驗室的負責人,也分別在不同的時間點當過參與者(進駐者)。羅美(Romy Finke)在1986-1988為參與者,現在是「Elsa Stansfield Lab」多媒體與影像實驗室的負責人。勞倫斯(Deputy Director, Laurens Schumacher)自1982年— 29歲時開始在此工作近36年,是前任財務總監,於2017年冬退休。

註3:進駐者會知道進駐是一段「可以嘗試任何創作,不需預想成果」的時間,不過,像很多藝術進駐的計劃,這裏每年會有開放日、讓創作者有許多向其他專業者或大眾交流的機會,所以不知不覺地,基於自身創作的實踐或開放日的接近,好幾位進駐者分享過「時間過得太快」的感受…。或許對藝術家和藝文工作者來說,這樣的感受並不陌生。

註4:特別感謝:Chen Jhen, Jo Frenken, Laurens Schumacher, Margriet Thissen, Omar Salem, Romy Finke, Ron Bernstein, Victoria Bardakou, Yasmine Ostendorf。本篇文中之訪談始於2017年冬初,當時(前)總監為Lex ter Braak於2018年6月退休,受訪的前財務總監(Deputy Director)Laurens Schumacher於2017年底退休。2018年夏天開始,機構新任總監為Hicham Khalidi,新上任的BUSINESS MANAGER為Boudewijn Cox。2017在進行訪談的起點,是筆者因竹圍工作室與揚凡艾克學院合作之交換進駐計畫(2017年9至12月,於揚凡艾克學院進行研究/工作進駐),在與自然實驗室(JAC P. THIJSSE LAB)負責人Yasmine Ostendorf一起工作的時候,也正好與圖書館(PIERRE KEMP LAB)負責人Victoria Bardakou一起構想和準備文獻庫的可能性。因此在此亦特別感謝一起訪談的Victoria女士,上述為這些對話構成的起點,亦於筆者2019年初再訪時、與之一起進行校對訪談稿和討論等工作。也誠摯感謝Yasmine女士與竹圍工作室夥伴們的分享與鼓勵!期待本篇所橫跨的一點時間,可以為有興趣的讀者提供機構與個人、時間的映照(揚凡艾克學院機構成員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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