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荷蘭看亞洲-萊頓大學的東亞與漢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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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臺灣府誌》中記載的台灣八景之一:安平晚渡。值得一提的是,拍下這張照片的地點不是台灣,而是萊頓大學的東亞圖書館內。 (©陳亮宇攝影)

The East Asian Studies and Sinology at Leiden University
主筆:陳亮宇(Liang-Yu Chen),偕同作者:董芸安(YA Olivia Dung)

常,得知我居住荷蘭的台灣親友們會問:
「荷蘭人知不知道他們在福爾摩沙的那段歷史?」
「他們知道台灣和荷蘭間的歷史關聯嗎?知道荷蘭曾經經濟殖民過我們?」
No, they don’t。大多荷蘭人對17世紀荷屬東印度公司(VOC)在亞洲發展的瞭解,是和印尼爪哇相關;或者,他們會回答我說「We were everywhere」。即便荷蘭大眾對這段歷史淵源並不熟悉,然而這段淵源,卻讓荷蘭在近幾年在國際崛起的台灣研究中,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除了學術上相對密切的交流外,國家文化與教育單位間的互動合作也不少。
說起荷蘭人對台灣的研究,不可不提的,像是曾合編《邂逅福爾摩沙》(Formosan Encounter),如今已退休的萊頓榮譽歷史學教授包樂史(Leonard Blussé)(註1)。另外一個不可不談的,正是萊頓大學(Leiden University)的角色。作為荷蘭亞洲研究重鎮的萊頓大學,不僅有專門研究東亞的系所、圖書館,還有國際性的亞洲研究機構。最近幾年,萊頓的學術機構和研究者,也多次申請到台灣文化部的台灣光點計畫(Taiwan Spotlight Project),舉辦與台灣文化藝術相關的活動。以下,我們將介紹萊頓之東亞與漢學研究之發展、與台灣之緣分,並分享兩位筆者對「到西方研究亞洲」的反思。
萊頓的亞洲與漢學研究如何揚名武林
早在19世紀初,萊頓人文學院即有學者從歷史、語言與文化等面向,將亞洲分為四大區域:東亞、中亞、南亞與東南亞進行研究(別忘了,那個年代正是荷蘭殖民統治印尼的同一時期)。1890年起,萊頓與法國的漢學家,聯合創辦一份名為《通報》(T’oung Pao)的漢學期刊,刊載亞洲各地的歷史、語言、地理與民族研究,討論對象涵蓋了中國、台灣、日本、韓國、印尼、中亞與馬來西亞等(註2)。直到今天《通報》依然持續發行,編輯團隊包含了荷蘭人和歐美漢學家,被視為西方世界最具權威的三大漢學學報之一(註3)。
1930年,漢學家戴聞達(Jan Julius Lodewijk Duyvendak, 1889-1954)協助萊頓大學成立漢學系(Sinological Institute, 荷文:Sinologisch Instituut),萊頓搖身一變,成為荷蘭唯一設置漢學系的大學。近百年以來,如果想在荷蘭大學正式學習中文的話,萊頓將是唯一選擇。直到今天,萊頓依然提供紮實的語言訓練,並要求漢學系同學,必須在大學部畢業前至中國或台灣交換一段時間。除了提供學科導向的課程,更加上堅強的語言與文化認識基礎,始終是萊頓東亞研究表現突出的原因。
除了歷史緣由,荷蘭政府計畫性地將萊頓定位為東亞與漢學研究的據點,將許多資源集中在萊頓,也確立她如今的地位。像是就資源整合而言,萊頓將亞洲現代性與傳統(Asian Modernities and Tradition, AMT),列入十大跨系所的校級整合研究領域。同時,萊頓也協助設立當代東亞研究中心(Modern East Asia Research Center, MEARC),使其成為中日韓(+台灣)研究的匯合之處。放眼荷蘭其他大學,也只有萊頓的東亞研究能動用到院級甚至校級層次的資源整合(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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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頓與法國的漢學家合力創辦的漢學期刊《通報》,從1890年發行至今,被視為西方最具權威的三大漢學學報之一。(圖片來源:wikipedia/T’oung Pao
萊頓區域研究所(LIAS)-萊頓區域研究資源的集大成者
不過,當21世紀接二連三的金融海嘯與歐債危機來臨時,所有傳統大學都面臨政府補助經費短缺,必須裁撤系所與人力編制的窘境。在幾波系所重組後,萊頓區域研究所(Leiden University Institute for Area Studies, LIAS)成為融合中東研究(School of Middle East Studies, 包含例如阿拉伯世界、土耳其、波斯、埃及等)和亞洲研究(School of Asian Studies, 包含例如中國、日本、韓國、南亞、東南亞、圖博(西藏)等)的超大系所。過往享負盛名的漢學系,也就納入區域研究所管轄了。
目前LIAS任命各領域的講座教授,都是歐美學界的一時之選。這些學者要申請到國家級與歐盟等級計畫,獲得數萬歐元以上的研究經費,可說是家常便飯。前述提到MEARC的三位主管,正分別是LIAS當代中國、當代日本與當代韓國研究的講座教授。在這些教授的主持下,萊頓大力推展研究者從事獨立的與團隊型的研究計畫。
萊頓漢學研究與台灣的交會
說到漢語教學,你可能會好奇,究竟萊頓是教繁體中文抑或是簡體中文呢?答案是:兩種都教!事實上,也就是因為保留了正體中文書寫的教學傳統,讓萊頓漢學系相較於西方只教簡體字的大學或機構,多了對漢語的研究與應用能力。想想也很合理,不僅中國古代的詩歌書畫,連現代的台灣、香港等地(甚至是日語和韓語中的漢字)、都還保留傳統的中文書寫。目前,萊頓每年也依照合作協議,接受來自中國和台灣(師範大學)的實習教師,提供同學華語和文化相關課程,甚至也聘用台灣籍的老師留系任教。
接下來,你可能還會問:萊頓漢學系跟台灣之間還有沒有其他緣分呢?在此分享一個經典的例子:從前,萊頓漢學家與熟稔漢語的圖書館館員們,曾經主編過一份《文火雜誌》(Het Trage Vuur)。這份雜誌主要的內容,是將中文文學作品(散文、小說、詩歌等)翻譯成荷蘭語,以及探討中文世界的作家(註5)。在一群耕耘台灣文學的漢學家努力下,1997年三月號的《文火雜誌》,是名為「Made in Taiwan」的專輯,當期刊載的全部是台灣作家的作品翻譯與研究成果(例如:白先勇、張啟疆、蘇偉貞、郭箏、聶華苓、李昂等等)。除此之外,像是商禽、夏宇、周夢蝶等人的作品,也都有漢學家將其翻譯成荷文,或著述分析他們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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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萊頓文火雜誌社出版的《文火雜誌》,在1997年發行一期「Made in Taiwan」的特別號,很多大家耳熟能詳的作家、小說家或詩人作品的荷語翻譯都收錄在其中!仔細一看雜誌封底的基本資料欄位,當時台灣的行政院文建會,似乎也補助過這份刊物的發行。(©陳亮宇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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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華苓、商禽、夏宇、周夢蝶,以及白先勇等人的作品(從左上角開始順時針方向),都有荷蘭漢學家翻譯的荷文譯本,或者針對這幾位作家/詩人的研究。(©陳亮宇攝影)
萊頓東亞圖書館(East Asian Library)-軍事堡壘中的知識寶庫
目前萊頓東亞圖書館所在的Arsenaal大樓,座落在萊頓市內美麗的運河Rapenburg與護城河之間。這棟建築過去是軍事要塞兼火藥庫。她最初是以漢學和中文圖書為主的漢學圖書館,數十年前與日本和韓國館藏整合,成為東亞圖書館。此地館藏超過三十萬冊、上百種訂閱自亞洲、美洲與歐洲等地的期刊,加上各類多媒體資料、古籍善本,稱得上是歐洲數一數二的東亞暨漢學研究重鎮(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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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從圖書館角落一格格抽屜的館藏索引中,尋找Tai-Wan開頭那格的書目!這裡的書目卡不僅有用打字機印出來的,更有精通中文的館員,用繁體中文字一筆筆寫下來的呢!取出抽屜中1950年代甚至更久遠的書目卡時,心中只有不斷地驚嘆!(©陳亮宇攝影)
東亞圖書館能有今日的規模,靠的是一點一滴地累積。1960年代以前,圖書館館常大手筆地將每年購書目錄上的圖書全部採購一份。除了和中國北京的國家圖書館進行過圖書交換計畫,萊頓也持續與台灣合作諸多中國傳統文學與歷史古籍的複印計畫。台灣的行政院新聞局、行政院各部會、中央研究院與國家圖書館,也是長久以來持續捐贈圖書至萊頓東亞圖書館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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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的《臺灣民報》複印本,1960年代的《問題與研究》,以及台灣省時代各地各校的學報,都能在萊頓圖書館內的書架上看見蹤影。(©陳亮宇攝影)
萊頓耕耘漢學研究的努力,除了吸引歐洲各地的學者慕名前來,也讓她獲得臺灣國家圖書館青睞,於2014年10月,來此設置臺灣漢學資源中心(Taiwan Resource 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 in Leiden, TRCCS)。截至目前為止,全世界也不過10餘所大學或機構能與台灣共同設立漢學資源中心,更凸顯萊頓漢學研究的貢獻(註7)。國圖將台灣過去三年出版和藝術、社會、文學、電影相關的書籍與DVD運到了萊頓運河邊的圖書館。例如,已累積50冊的「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豪邁地佔去超過一整排書架的空間。此外,讀者還可以從萊頓圖書館網頁直接連線至各類數位資料庫(註8)。這些資料庫和索引系統,對於遠在荷蘭從事漢學與台灣研究的師生而言,是很重要的資料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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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頓東亞圖書館一隅的臺灣漢學資源中心,以及國圖運來的「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從編號1的賴和到編號50的楊牧,該系列目前共收錄50位作家的資料。也希望這些來自台灣的作品,能引起更多荷蘭師生的興趣。(©陳亮宇攝影)
國際亞洲研究所(IIAS)--亞洲研究的全球網絡平台
除了萊頓大學的亞洲研究,城裡還有一個和萊頓大學有緊密關係的大咖亞洲研究單位:國際亞洲研究所(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Asian Studies, IIAS)。成立21年的IIAS,當初是由荷蘭幾所大學、政府和幾個亞洲單位共同創立的研究中心。著眼於萊頓已被國家認定為亞洲研究重鎮,因而將機構設置在此。
從人文與社會科學出發,IIAS的研究重心分為三大類:專注在歷史傳統的Asian Heritage、城市化與當代性的Asian Cities、和全球化與亞洲區域關係的Global Asia
近年來在亞洲研究的國際學術圈與亞洲各國,IIAS已奠定了她的角色。除了研究本身,IIAS也把自己定位成亞洲研究界的「媒婆」和「辦趴王」。她擅長的,是把來自各地的研究員/師生、大學與研究單位、在地組織與政府湊在一塊,舉辦相關的文化展覽、學術研討、計畫活動等,組織起全球性的專業網絡,以鼓勵亞洲間的活動和相關研究。IIAS官網上的合作夥伴清單一大串,其中和台灣合作的單位包含中研院的亞太研究中心、教育部、國科會(今天的科技部)、北藝大、台大。近期,蔣經國國際學術交流基金會也與IIAS密切合作,協助建立東亞和台灣相關的研究資料庫。
六月訪談時, IIAS的Director 菲利浦(Philippe Peycam)興奮地說著,最近在Asian Heritage 研究專題下,IIAS促成了一個國際研究所學生交換的學程,來自萊頓大學、台灣大學、南韓的延世大學和印尼的Gadjah Mada大學的研究所學生,學期間可以花一年到另一所大學修課,最後會同時獲得兩校的碩士文憑。
不只針對學生,IIAS也透過資金贊助方式,鼓勵各國的研究學者來這裡做相關研究;另外,除了上述夥伴的交換協議之外,IIAS提供三項fellowship的贊助,其中的IIAS fellowship每年固定提供經費給三位學者,到IIAS進行與上述三項研究主軸相關的研究。此外,ASC-IIAS Joint Fellowship Programme則是針對亞洲與非洲國際關係的研究所贊助的計畫,研究期間為最多6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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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AS幾乎每個月都舉辦工作坊,主題涵蓋範圍亦相當廣泛。(圖片來源:左:
IIAS event;右:Rethinking Asian Studies in a Global Context
台灣講座教授--IIAS、LIAS與台灣的交會
台灣教育部早在1996年便與IIAS簽訂協議,進行台灣研究領域的合作,並聘任教授前往萊頓研究及授課。時至今日,這個台灣講座教授(The Taiwanese Chair of Chinese Studies)在萊頓的合作模式為:由台灣教育部提供經費,並由IIAS提供住宿與研究資源。這位台灣教授的任務則是在LIAS/漢學系授課,並為IIAS舉辦一場東亞相關主題的工作坊(註9)。20年來,台灣幾位人文社科的知名學者,例如傅佩榮、沈清松、瞿海源、吳展良、趙永茂教授等,都曾至萊頓講學。
反思:為何要到西方來看東方
週一到週五白天,我有將近一半時間,是在東亞圖書館和Arsenaal中庭度過的。這裡隨處可見使用教材學習中文的同學,或者翻閱典籍從事研究的學者。同樣的道理,你也可以在Arsenaal捕獲會說日語或韓語的荷蘭人,心裡默默讚嘆他們的語言天分!
不過,如果跑一趟IIAS研究室,或參與IIAS或LIAS舉辦的學術活動時,放眼望去,許多學者都來自亞洲。看來,文明「西方」瞭解神秘「東方」的歷史,如今轉變成東方透過西方眼光認識自己的局面。於是我們心裡有了疑惑--既然要研究亞洲的話,待在亞洲就好啦,何必大費周章,跑到歐洲來看亞洲呢?面對這個問題,IIAS的菲利浦表示,「西方看東方」幾乎已成另個文化傳統。在緊密的國際社會互動中,這樣的文化也甚至反過來影響亞洲各地的自我定位,且這在學術界更是顯而易見。這麼說似乎也頗有道理,畢竟「亞洲研究」本身,就是一個充滿太多劃分歷史與(國際)政治的類別。當然,對於新一代在國際間流動的「亞洲」學者(包含兩位作者本身)來說,這樣的觀點衝擊並非壞事。一來,「在地」經驗提供了研究者更多對現實面的理解,二來,「西式」觀點則提供了另一個檢視自我「在地經驗」的機會。也許到頭來,真正需要的,仍是研究者謹慎自我反思的過程。

致謝
兩位作者想感謝幾位熱心協助的朋友:萊頓東亞圖書館的高柏先生(Koos Kuiper)、雍莉女士(Alice de Jong)、漢學系的Anne Sytske Keijser女士,友善的圖書館館員們,以及IIAS的Philippe Peycam先生。

延伸閱讀
荷蘭最古老大學—萊頓大學(Leiden University)之院系所指南

 

註1:這部《邂逅福爾摩沙》整理17世紀,荷蘭東印度公司留下福爾摩沙島上的原住民紀實、征伐報告,以及記載福爾摩沙人口、教育、宗教與地方事業等資料。這部收藏在荷蘭國家檔案館的文獻手稿,至今仍常有荷蘭與台灣的研究者前來調閱,是珍貴的史料。

註2:T’oung Pao –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

註3:臺灣漢學資源中心2014年前進歐洲:第1站荷蘭萊頓大學
The Library of the Sinological Institute at Leiden University

註4:荷蘭第二老的格羅寧根大學(University of Groningen),即便也設有日本研究中心,並提供東亞研究的一年制碩士學位,陣容依舊沒有萊頓整齊。

註5:《文火雜誌》於1996年創刊,但已於2010年停刊。

註6:東亞圖書館內尚有一些未開放的空間,必須申請查閱資料或經由館員導覽才能參觀的特藏室。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漢學家高羅佩(Robert Hans Van Gulik, 1910-1967)的特藏室:Van Gulik Collection。

註7:除了荷蘭萊頓大學,目前世界上同樣設置臺灣漢學資源中心的,包括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德國萊比錫大學與巴伐利亞邦立圖書館、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馬來西亞拉曼大學與馬來亞大學、日本東京大學、法國里昂第三大學、英國牛津大學、捷克科學院亞非研究所、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與華盛頓大學。
Taiwan Resource 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 in Leiden
臺灣漢學資源中心2014年前進歐洲:第1站荷蘭萊頓大學

註8:這些數位資料庫例如:臺灣國家圖書館之古代影像檢索、金石拓片資料,當代名人手稿典藏系統等,以及臺灣期刊論文索引系統與臺灣博碩士論文知識加值系統。
Taiwan Resource Center of Chinese Studies

註9:荷蘭萊登大學校長來訪 促進臺灣研究具體務實交流

2 Responses

  1. 徐泽荣博士

    请您告诉我荷兰莱顿大学区域研究所中国研究中心图书资料室的邮寄英文地址,本人有五六册本著著作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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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陳亮宇

      您好,我查了一下學校的網頁,有收中國圖書資料的圖書館地址應為

      Witte Singel 27,
      2311 BG Leiden,
      The Netherlands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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