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第一x世界第一:台灣荷蘭同志經驗開講」活動紀實

2019年5月24日上午8點零分46秒,台南市安南區的戶政事務所完成一對愛侶的結婚登記。對世界上的許多人來說,這都是令人心情激昂的一刻,因為,這是台灣有史以來第一對由國家法律認可的同性婚姻,而台灣是亞洲第一個通過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

這幅景象令人遙想起二十年前,荷蘭作為世界第一個實行同性婚姻法的國家,法律生效的那一天。2001年4月1日午夜一過,阿姆斯特丹市政廳立即為數對同性伴侶舉行婚姻儀式——當法槌敲響,全場歡聲雷動,其中一名新人誠摯地說,希望其他國家能跟上荷蘭的腳步。

2021年4月1日的午夜,新人們在阿姆斯特丹市政廳裡切蛋糕。(圖片來源:THE ASSOCIATED PRESS/Peter Dejong,The Dutch Went First in 2001; Who Has Same-Sex Marriage Now?

如今台灣不僅跟上了腳步,台灣還想借鏡荷蘭經驗,為社會盡力追求真實的平等自由。2021年九月,荷蘭海牙同志學生團體Philautia和荷事生非共同舉辦了一場線上對談「Life as LGBTQIA+ in Taiwan and the Netherlands|亞洲第一x世界第一:台灣荷蘭同志經驗開講!」,邀請台荷兩地的資深同志運動參與者——台灣的羅毓嘉以及荷蘭的Riyaz van Wesberg——進行對談,並由 COC (原名Cultuur en Ontspanningscentrum,是荷蘭歷史最悠久的同志組織)海牙區前主席Peter Scheffer擔任主持人。在三人的分享下,台荷兩地的參與者不僅認識了彼此國家的同志平權進展史,還十分難得地從「個人」的角度,認識了在荷蘭及台灣社會裡,作為一名同志的成長經歷與盼望。

左上是荷蘭的講者Riyaz,右上是台灣的講者羅毓嘉,下方是主持人Peter。(圖片來源:Oranje Express 荷事生非)


台灣追求婚姻平權三十載 性少數族群權益獲專法保障

羅毓嘉的身份很多元,除了是公開出櫃的男同志外,還身兼詩人、作家、記者與社運參與者,而他與香港戀人的愛情長跑,也常受讀者津津樂道。在講座的開端,羅毓嘉以年代為經,事件為緯,替我們勾勒出台灣同志運動的脈絡。

「回顧台灣的婚姻平權史,感覺就像在回顧自己的生命成長史!」羅毓嘉笑著說。因為他出生於1985年,而同運先鋒祁家威正是在1985年起投身愛滋病防治,並在1986年成為台灣第一位公開出櫃的男同性戀者,展開爭取同志婚姻權的漫長歷程。

從羅毓嘉的口中,我們得知從祁家威1986年向台北地院公證處提出同性婚姻被拒,到千禧年初台北市政府首次舉辦同志活動,台灣社會其實經歷過一段「黑暗期」;而羅毓嘉在青少年時期確認自己的性向後,一開始也只能在網路上尋找自己的同類,因為當時在公共領域裡,對同志的理解和指引幾乎等於零。

不過,自從2000年台北市政府首次舉辦同志系列活動後,羅毓嘉開始擁有同志社交圈,而台灣同志權益在官方層次上也幾乎年年有進展。2003年台灣第一次舉辦同志大遊行,台北市政府是贊助單位之一;在大約五百人左右的參與者裡,我們的少年詩人也躋身其中,親自體驗了華人社會裡的第一場驕傲遊行。自此以後,台灣的同志大遊行日益熱烈,到了2019年,已有超過二十萬人的參與規模。

因Covid-19疫情影響,2020年台灣的同志遊行成為全球參與人數最多的同志大遊行。(圖片來源:社團法人臺灣彩虹公民行動協會

若聚焦在婚姻平權的倡議上,那麼2006年同志大遊行的主題「一同去加油 Go Together」可看作是同婚議題第一次進入社會大眾的視野。不過,議題需成為法案,才有落實的可能,因此接下來數年,立法委員在立院裡持續進行遊說,同志團體也在各領域不斷和保守反對派對抗。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祁家威在2015年再次聲請大法官釋憲,大法官於2017年宣告不允同性結婚違憲,最後立法院在2019年5月17日三讀通過《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同性婚姻自由以專法的形式受到保障,雖然不盡完美,但仍使台灣成為世界上第二十七個通過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


後解嚴時代黑暗裡有曙光 十年思考抉擇成台灣社會進步沃土

一路看下來,台灣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後,同志人權雖有幾次令人難過的重大挫敗(例如2018年的公投結果直接造成多位同志自殺),整體而言卻還算順水推舟,隨著時間一步步取得成果。羅毓嘉於是領著大家回頭思考:「從1986年到2000年之間的『黑暗期』,台灣究竟發生什麼事,使得後來的同志平權成為可能?」原來,八〇年代末台灣社會解嚴,集會與言論自由得到鬆綁,民間組織相繼成立,而同志團體和女權、勞權團體也在這時成為肩並肩的夥伴,在各種社會議題上互相支援。

羅毓嘉認為,整個九〇年代是台灣社會的培力年代,人們開始看見社會上長期隱藏在主流之外的弱勢群體,開始思考自己能做什麼。所以,黑暗其實只是黎明前的必經過程,正是在這段時間裡,台灣同志諮詢熱線晶晶書庫等同志夥伴在台北生根 ,為接下來的社會進步提供動能。

愛滋病自1984年在台灣現蹤,2003年左右甚至爆發流行,因此主持人Peter問,這是否推動了台灣同志運動的發展呢?對此,羅毓嘉的答案是肯定的。他進一步說明,不論在同志群體內部或外部,愛滋病一直都是最大的爭議焦點,而且人們在強調自己「HIV友善」的同時,還是會強調自己「clean(未染病)」,顯現出對於「希望自己正常」和「希望自己獨特」之間的矛盾拉扯。「過去這二三十年,大家一直在拿捏,到底要在乎別人的眼光到什麼程度。」羅毓嘉這麼說。


移民、解殖、性少數 在荷蘭新自由主義裡尋求多種身份認同

對於自小在荷蘭海牙長大的Riyaz van Wesberg來說,「該在乎別人眼光到什麼程度」是一個更難解的課題,因為相較於台灣社會,荷蘭的移民歷史和人種組成更加複雜,種族歧視、經濟不公與同志問題盤根錯節,但荷蘭卻又是個人主義極度發達的國家,個人特質的展現至關重要。作為一個具有多元族群背景的酷兒,生活在荷蘭必需非常努力,才能在多重條件的掣肘下得到平衡。

初見到Riyaz,很難一眼看出他的文化背景。事實上Riyaz的父母都來自蘇里南(荷蘭在南美洲的舊殖民地,現已獨立為蘇里南共和國),整個家族融合了荷蘭、阿拉伯、華人、印度等族群的血統和文化,這樣獨特的條件造就Riyaz對「身份認同」的深刻思考。目前Riyaz既是海牙跨文化酷兒組織The Hang-Out 070的總召,也是專職開設性向工作坊與課程的自由工作者,此外還經營自己的 podcast 和 Youtube 頻道。

Riyaz從小參與志工,漸漸發現自己喜歡和人談論公共議題,便逐漸走上倡議者的道路。(圖片來源:LUVZ WORKZ

與羅毓嘉巧合地相似,Riyaz也出生在荷蘭同志運動很關鍵的一年:1994。這一年,荷蘭正式通過平等法案(Algemene Wet Gelijke Behandeling),其中便包含對不同性傾向者的人權保障。荷蘭的同志運動進程和台灣有許多類似之處,而且,因為荷蘭對性向、娛樂藥物、色情產業等議題的態度相對開放,很多「彩虹難民」視荷蘭為天堂。不過,在講座一開始,Riyaz就強調自己不打算一味吹捧荷蘭的「進步」,而是要說出身為酷兒生活在荷蘭的真實情況:根據Riyaz在庇護所接觸到的例子,許多人實際來到荷蘭生活後大失所望。


接受度高不等於法律保障高 荷蘭離彩虹天堂還很遠

Riyaz認為,荷蘭對性少數族群的接受度和照護程度都不是全面的,而是僅限於「同/雙性戀族群」和「阿姆斯特丹地區」。舉例來說,社會上針對性少數的仇恨言論和肢體攻擊仍時有所聞,對於跨性別的接受度又明顯更低,連警察在受理暴力案件時,都要求跨性別人士「不要太張揚,不然容易自討苦吃」。而與跨性別相關的醫療照護資源,例如心理或手術療程、庇護所等,也只有阿姆斯特丹地區堪稱足夠,其他地方都必須排隊到天荒地老。

事實上,非營利組織ILGA -Europe根據實質立法和政策層面檢視歐洲49國的性向平權程度,從2009年起每年發布名為「Rainbow Europe」的調查成果,而荷蘭只有頭一年領先,接著就年年下滑,至去年僅排名第12名,分數是61%(0%代表充斥歧視、違反人權,100%代表尊重人權、完全平權,目前排名最高的是獲得94%的馬爾他 )。這顯示荷蘭社會對性少數的高接受度,或許僅限於「觀光」形象或部分民調結果而已,並未真正深化為法律保障。

ILGA-Europe的評比分為「平等與反歧視」、「家庭」、「法律性別認同與身體完整度」、「庇護」、「公民社會空間」和「仇恨犯罪與仇恨言論」六大項目,今年仍由2017年通過同婚的地中海國家馬爾他奪冠。(圖片來源:Rainbow Europe 2021)

在政府未能妥善照顧的地方,往往暫時仰賴民間地方組織來形成安全網,但Riyaz也指出,雖然荷蘭的性別人權相關團體很多,但絕大多數都面臨經費不足的窘境,「維護人權是政府的責任,但政府卻期待這些團體應該免費幫政府擦屁股」,這樣只會消耗掉相關人員的心力,並非長久之道。


積極參與社運組織建立社會安全網 社團成為第二個家

縱使在Riyaz眼裡,荷蘭政府對性少數族群的保障有許多缺漏,但他仍然很高興自己能在荷蘭以酷兒身份生活。Riyaz的身份認同很多,除了酷兒外,還有棕色皮膚、胖、蘇里南裔、住在政府認定的「貧民區」⋯⋯他主動選擇自己認可的標籤,並且想辦法找到同伴。「雖然有時候生活很困難,但我也擁有無人能奪去的美好回憶,我們是一群將痛苦轉化成美麗事物的人!」Riyaz認為即使在荷蘭仍會經歷孤獨,但在各種社會運動和酷兒組織裡交到的朋友,使生活並不寂寞。

海牙同志學生團體Philautia 與專門解決租房短缺問題的社會企業Livable 合作,凡是Philautia會員即可優先申請Livable提供的低價暫時性學生套房,僅需以每週數小時的社區服務作為交換。(圖片來源:Philautia臉書

事實上,根據Riyaz自己的經驗,愈是屬於少數群體,就愈應該連結起來,成立組織,並將組織制度化,讓群體有能力容納更多有相似需求的人。因為,對於弱勢中的弱勢,例如既不被家庭認同、又無法從社會上獲得支持的「性少數+有色人種」族群而言,以相似文化背景為號召的酷兒組織,是最重要的社會安全網,讓這些人明白自己不必在「文化」和「性認同」之間艱難地二擇一,而是可以做個擁有自身文化傳承的酷兒。

這令人好奇,如果荷蘭有愈來愈多的酷兒團體,基於愈來愈細緻的個人特質而做出區分,會不會弱化了團結力道?對此,Riyaz認為有各種不同的團體是好的,人們不用事事都團結,因為團結有時意味著妥協,但在牽涉到歧視的事物上不應妥協。可是,如果是更極端的例子,例如「支持保守勢力的同志團體」呢?Riyaz說,這樣的團體雖然極少見,但也的確存在,他尊重個人有選擇的自由,並相信多元的社會是充滿力量的。


愛在一次次溝通理解中發生 理想的平權社會還在遠方

羅毓嘉和Riyaz都長期投身社會運動,使社會得以往更多元與友善的方向前進。是什麼樣的養成背景,使他們成為既能支持自己、又能幫助別人的人?羅毓嘉說,自己出櫃時,父母雖然當下無法全然接受,但他們自行找書來讀,漸漸理解孩子的性傾向既不是病,也無法透過後天改變。Riyaz更說,自己的父母是移民,他們深知受人誤解排擠的痛苦,也知道尊重性少數是荷蘭的價值,因此他們也傾向於學習接受Riyaz天生的模樣。兩人都說,愛才是家庭裡最重要的事。

因此,當談到「非同志可以為同志做些什麼」時,羅毓嘉認為教育非常重要。告訴自己的孩子,「如果你不是異性戀,我們也會一樣愛你」;如果聽見孩子用害怕或嫌惡的方式談論身邊性別氣質不同的同學,也要告訴孩子,這些人就和你一樣正常,應該尊重以對。Riyaz則認為,學習、討論、在自己的影響力範圍內引起旁人對性少數困境的關注,是所有人都應該盡力去做的。「如果你沒有做到感覺不適,那代表你做得還不夠好!」Riyaz這麼說。然而,如果真的無法親身投入性平運動,那麼他們都認為,直接捐錢給周遭的彩虹平權團體,會是最好的幫助。
在座談的最後,Peter請兩人談談對未來的期盼和擔憂。羅毓嘉說,很希望台灣能成為一個令各種氣質的人都感到自在的友善之地,但平權運動長路漫漫,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見到理想世界的實現。Riyaz則說,這一兩年歐洲極端右翼勢力又崛起,有些言論就和二戰前的納粹如出一轍,令人擔心人們是否已經忘記歷史教訓。所以,他更加期待荷蘭能成為一個真正進步的國家,讓平等自由不僅只是國際形象,而是真實的法律實踐。

座談的最後,Peter說很希望能到台灣拜訪,因為台灣的LGBTQI+社群如此活躍,令人振奮!(圖片來源:Oranje Express 荷事生非)

台灣在世界人權的歷程上,雖然不是起步得最早的國家,但無疑是非常認真好學、短時間內就追上許多進度的平權夥伴。同樣身為「第一」,荷蘭經驗對台灣而言是獨具意義的參照對象,而台灣作為民主仍在深化中的後進之國,更占有「歷史機會」的優勢。我們期待台灣社會能持續學習、持續溝通與思考,步步形塑共好的價值,讓一代又一代的台灣人,獲得真正的平等和自由!


內容企劃&文字編輯:陳亮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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