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荷蘭亞洲電影節專訪:李耀華製片談擔任評審經驗,以及對台灣電影產業的觀察

李耀華參加2020荷蘭亞洲電影節座談。圖片來源:Elena Zemlyanskaya,亞洲電影節(CinemAsia Amsterdam)官方臉書粉絲頁


2020 年CinemAsia荷蘭亞洲電影節邀請台灣資深電影製片人李耀華(Aileen Li)擔任官方競賽單元評審(註1),並選映其擔任製片的電影《返校》於為期五天的影展放映。本篇訪談邀請李耀華製片分享其在CinemAsia擔任評審的經驗,以及她長期投入台灣電影產製的產業觀察。

李耀華,台灣電影製片人,影視監製經驗豐富,參與製作《十七歲的天空》(2004)、《宅變》(2005)、《國士無雙》(2006)等類型電影,為台灣引進美式製片制度,從市場條件回推預算、開發題材、尋找合適的創作團隊。並參與眾多國際合製電影,包含盧貝松《LUCY》、吳宇森《太平輪》、成龍《機器之血》等商業鉅片的在台製拍工作。擔任製片的《返校》(2019)締造2.6億元票房佳績,並與Netflix合作監製首部華語原創影集《罪夢者》(2019)。


Q:可否分享妳初次參與 Cinemasia 的經驗和對影展的印象?

A: Cinemasia 雖然已經辦了 15 年,但是依然感覺很年輕。負責接待我的工作人員說她從工讀生開始在 Cinemasia 工作,至今已經六年了,但她平常有其他正職,每年請年假回來影展幫忙。我離開阿姆斯特丹那天她送我到機場,閒聊之下才知道,影展結束隔天她就要回去辦公室上班了。 Cinemasia 有不少工作人員做了很多年,是個很小、很溫馨的影展。週末週日時,影展方找了許多亞洲餐廳來電影院現場擺攤,很熱鬧。

《返校》被安排兩場放映,一場在週四晚上,一場在週六,週六的場次滿座,我出席了兩場映前導讀。Cinemasia 今年有兩間放映戲院,其中新合作的戲院是Studio K,這是一間學生自主運作的電影院,我發現 Studio K 的觀眾普遍年輕;而另一間電影院 Rialto,是偏社區型的電影院,觀眾的年齡層比較年長,這也跟該社區居民的平均年齡比較高有點關係,Rialto電影院會固定聘僱退休的長者在電影院工作。

基本上,影展的目標是引介當代亞洲電影給荷蘭在地觀眾,所以可以理解比如競賽入圍的影片,在題材、區域、風格,會盡可能呈現出多元視角,非單一品味。觀摩單元的選片,也是以敘事通俗、導演或演員知名的電影為主。


Q:這次在 Cinemasia 擔任競賽單元評審,和以《返校》製片身份出席,帶給妳什麼樣的經驗?

A:我一下飛機到旅館放好行李後,影展的接待人員就接我到會場看片。Cinemasia 有兩個競賽單元,一個是我們擔任評審的官方競賽Jury Award,共有五位評審,八部入圍影片,挑選出一部得獎影片。另一個則是由年輕影評人擔任評審的平行競賽。另外,我以《返校》製片的身份參與放映,出席映前開場簡介《返校》這部影片的創作起源與拍攝經過給觀眾。

競賽單元Jury Award入圍的八部電影裡,有六部是在影展合作的後製公司放映室播放,只有兩部是跟觀眾在電影院一起看,這樣影展單位在時間安排上比較容易。我們三天看完八部電影,一天大概看兩三部,上午一部,中午休息一下,下午兩部。最後一天晚上評審們一起吃晚餐,就在晚餐席間決定得獎名單了。

另外,影展還安排我參與一場會外的討論,大約一個小時的座談,談電影製作與平台合作。參加的觀眾比較多是當地從事電影產業的人,不少觀眾好奇我是如何跟 Netflix 合作。

李耀華擔任2020荷蘭亞洲電影節官方競賽單元的Jury Chair。圖片來源:Debby von Rijnbeek,亞洲電影節(CinemAsia Amsterdam)官方臉書粉絲頁


Q:和其他競賽評審討論影片的過程大致是如何?

A:我們討論的過程很單純,因為影片數量不多,滿好選的,基本上一個國家一部電影,我們一共四個評審們私底下交換意見後都普遍覺得(公告有五位評審,但有一位從來沒出現),影展的選片策略基本上是平均分配,主要是抱持著推廣亞洲電影的立場。我第一次參加,不太確定以往影展的選片方向,但今年的評審們普遍都這樣認為。

比如《不丹是教室》是不丹導演巴沃邱寧多傑的的首部劇情長片,但同時,競賽入圍名單裡又有婁燁和萬瑪才旦這種資深的導演,他們兩人的電影都是很影展品味的電影,但不丹那部其實是很觀眾取向的通俗電影;而兩部印度片基本上是肥皂劇——我說肥皂劇沒有貶意,是指它題材通俗,運鏡的方式很電視劇,演員表現很精準,敘事風格很商業電影。影展在競賽單元的選片方向,應該是想盡可能容納不同類型的亞洲電影,介紹給荷蘭觀眾,選出這陣子該區域表現最佳的電影;當然也會考量實際邀片的狀況,比如發行規劃、放映費等。


Q:影展方會事前跟評審們溝通評選的方向與主軸嗎?你們是如何討論出得獎影片的?

A:完全沒有欸,我們開評審會議時影展沒有任何代表出席,他們幫我們訂了餐廳,要我們邊吃晚餐邊聊,最後再告訴影展結果即可。頒獎典禮那天,其他評審禮遇我是外地來的訪客,因為其他評審都是當地人,所以安排我上台宣佈得獎影片。

有的評審沒辦法到現場看片,影展會讓他們看線上連結,如果有來看片的,中午都會一起吃飯,我會跟其他評審趁午休時間交換意見,其實很快就知道大家喜歡哪部影片,結果很明顯,大家都喜歡萬瑪才旦的《氣球》。評審會議的晚餐席間,大家坐下來聊一下就決定了。影展方本來問我們想不想另外提一個「特別提及獎」,但評審們討論後覺得不需要,因為影片數量不多,沒有必要性。

除了最終得獎的萬瑪才旦《氣球》以外,我們還特別討論了《不丹是教室》。這部電影描述一位想去澳洲打工留學的不丹青年,他考上教師執照,被分派到偏鄉教書,他一開始相當不情願,因為鄉鎮非常偏遠,物資缺乏,但他在教書的過程中,體會到當地人的真誠與熱情,從一開始只想離開不丹的心情,逐漸對當地產生感情,是個溫馨的故事。以導演首部劇情長片而言,這部電影說故事的方法掌握得不錯,是很通俗的商業片,順順地把故事說完。

李耀華在2020亞洲電影節的座談會上聊電影製作與平台合作。圖片來源:Elena Zemlyanskaya,亞洲電影節(CinemAsia Amsterdam)官方臉書粉絲頁


Q:妳參與許多台灣影視作品的製作。以身為製片的角度來看,妳對近期亞洲電影產業或台灣電影產業有什麼樣的觀察?

A:我的觀點不一定代表所有人,我對台灣電影產業不能說悲觀,但覺得有點回到原點了。我們不太可能再用大預算來做案子,先不談目前因為疫情關係,電影院票房大受影響,電影攝製都受到停擺,這兩三年,除了《返校》令人意外有達到目標以外,其他電影的票房狀況並不是太理想,幾乎難以回收成本。能回收的大概是預算小的案子,以兩三千萬的成本拍完的電影,比如《粽邪》、《女鬼橋》,目前能賺錢的,大概是這種預算規模。

對我而言,電影產業只要沒有利潤,這投資就很難存在,即使電影得到再多的獎項肯定,都不見得能吸引到投資者投入。《海角七號》之後有段時間,大家頗看好台灣電影,比較多人願意投資,但《海角七號》至今已經12年了,基本上台灣電影產業並沒有明顯起色。我覺得日後如果要再做的話,第一點,案子的預算規劃必須更加考量投資報酬率,不然成本會很難從票房回收。

第二點,必須奉行製片制。2003年我第一部製作的電影《十七歲的天空》就是一部製片制的電影,一直到《返校》。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所有的電影都要奉行製片制,但是票房有比較成功表現的,通常是製片制的案子。製片制在我的定義裡,是指電影題材由製片挑選與發動的,由製片尋找合適的團隊來拍攝。這樣才不會是單純從創作層面開發的東西,比較能考量到其他面向,例如預算的規劃,對市場產業的了解等。《女鬼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監製本身是編劇,劇本完成後他開始找導演,所以這案子一開始發動的方式就不太一樣。

台灣電影產業未來要努力的,我覺得沒有別的,其實就是把市場找回來,控制好預算。導演作為創作者,他們想的事情是把電影拍好,我不是說導演沒有預算概念,而是他們出發點就是要作品好,好作品就會花錢,這以一位創作者而言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必須要有個製片來平衡導演。如果是製片發動的案子,製片的目標是控制好案子的預算和利潤,在此前提下,再由製片和導演與團隊溝通出來的結果就會不一樣,可能最終剪接、選角等都會跟著一起考量。


Q:就妳的觀察,你覺得台灣目前製片的生態為何?

A:我覺得製片在台灣很難培養。中文雖然翻譯製片或監製,但在英文裡,其實還細分比如 line producer、producer、manager producer、executive producer 等,工作內容完全不同,但台灣的製片工作基本上都混在一起。造成這結果的因素有很多,其中我認為最核心的原因乃是電影教育的問題。

我今年在北藝大電影系開製片課程,我自己是學法律的不是電影科班出身,所以不清楚台灣的電影系都在教些什麼,所以就想知道別人是如何教電影的,到處打聽後,我發現沒有人教製片概念,許多電影圈的人認為,製片就是為了解決導演的問題,導演要什麼就幫他完成。像我問其他學校的學生他們製片課在上什麼,他們說第一節課,老師列一張有十樣物品的清單,都是很奇怪的東西,然後要學生想辦法去把物品找齊,下一節課再回到班上集合,看大家找到了什麼。我疑惑電影製片課教這個做什麼?在這種「製片就是要幫導演解決問題」的思維下,根本沒人想當製片,就算學生有當製片的才華,在這種認知下,也不會知道自己是可以做製片的。

第二個問題是,大眾普遍以為電影最重要的角色就只是導演。直到現在,很多人還是會叫我李導演,即便我已經解釋許多次我是製片,但大家還是叫我「李導」。我覺得這現象其實反映整體社會環境對電影工作崗位認知的缺乏,在此種氛圍下,年輕的電影工作者很難知道製片的工作是什麼,但這很難一蹴可及。


Q:妳剛剛提到自己不是電影科班出身的,那後來是如何從法律跨足到電影產業呢?

A:我從小就很愛看電影。我覺得製片有個非常重要的功課,就是要大量看片,要知道每部電影大概花多少預算拍攝的,以及它在台灣的票房表現、觀眾結構,這是製片必備的技能。我國高中時就自己去看金馬影展,自己去藝術電影院,看非常多電影,無形中累積看電影的廣度與經驗,要慢慢拋掉自己太個人的主觀意見。

2000 年我從美國回來後,還是想進入電影圈,於是我到春暉電影工作,當時春暉有三個合作的電影院,我會輪流到這三間電影院撕票,一邊撕票,一邊看電影,一邊觀察觀眾的組成。當時我擔任副總特助,因為我是學法律的,所以會協助看買片賣片的合約。有很多發行商會寄樣帶過來,副總會考驗我看完後的想法以及我對產業的判斷,問我這部片要出錄影帶,還是去電視台或是上院線、要花多少錢購入等,老闆會訓練我這件事,久而久之,我就有概念一部電影要如何規劃後續的發行。這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養成階段,訓練我把電影當作商品來看,而非單純只是藝術創作。

我很喜歡電影,但我知道我不會演戲,也不適合當導演拍片,但我很喜歡電影怎麼辦?那時才知道製片是一種可能性。所以就跟春暉的同事一起創立創立「三和娛樂」,做了《十七歲的天空》,就這樣踏入電影圈了。


Q:妳擔任製片這麼多年,有什麼樣「特殊心法」嗎?妳通常會如何觀察一部電影的預算與觀眾結構?

A:我會到處打聽,一個一個去問,當然做了幾年之後,會有個基礎的判斷能力,大概會知道這樣的電影花了多少預算,如果低於自己的判斷,會很佩服團隊,會好奇對方是怎麼做到的。

培養一位製片沒辦法速成,因為這是經驗累積的。我覺得台灣喜歡電影的人,文藝氣息都太重,對於預算、數字、做生意這件事,都有些排斥。我現在遇到一些年輕朋友跟我說他們要做製片,我覺得很好;但有的人會以為好的製片就是把導演「管」得很好,這是錯的,不是「管」導演,而是合作,彼此是要抱著相互合作的心情,而非製片控管導演。導演與監製最好的工作狀態是,彼此是並行的,導演負責創意、畫面內的東西,而監製則負責畫面外的東西。況且,創作者很難「管」,若管到創作者不自由了,就會整個團隊死成一團。

導演要承擔的壓力真的很大,尤其在台灣,電影若有名,大家會誇獎演員好、攝影好,但若是電影一爛,立刻會說導演不好。所以,製片在面對導演時,還是得多包容一些,盡可能站在導演的角度去思考。我覺得製片這工作最困難的地方,是牽涉到許多情感面向,這是很難用言語傳教授的。


Q:整體而言,妳對台灣電影產業有什麼樣的建議?

A:我認為台灣電影產業的技術層面很強,但在內容與創意的部分就稍弱,除了製片人才缺乏以外,編劇人才也不夠豐沛。還有一點則是,不夠了解觀眾,太多關起門來的討論。我覺得觀眾其實一點也不難了解,關鍵在於你要去電影院現場觀察,你就會感受到觀眾們在什麼地方笑,在什麼地方落淚,難是難在大家心態上不願意去了解。

我這幾年擔任電影獎補助金的評審,觀察到一個滿好的現象:有越來越多年輕的生面孔加入,這對產業的活絡是好事;以及,越來越多 IP 改編的作品(小編註:這個IP原文為Intellectual Property。這裡的IP改編的作品,泛指由漫畫、文學、電玩遊戲等改編的電影)。但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是,沒有新的明星,演員重複性很高。我認為經紀公司必須花錢培養,把自己的演員打造成明星,演員必須要好好挑作品,最後就是靠臨門一腳,遇上好的角色,以及可以激發演員潛力的導演。而電影節在此時可以扮演一個「召喚明星」的角色,透過影展場合,讓演員被看見,影片入圍影展,演員會感受到被肯定。


註1:2020年CinemAsia荷蘭亞洲電影節官方競賽單元入圍片單
《氣球》(Balloon)by 萬瑪才旦(西藏)
《Dolly Kitty and Those Twinkling Stars》 by Alankrita SHRIVASTAVA(印度)
《花椒之味》(Fagara)by 麥曦茵(香港)
《Homecoming》by Adriyanto DEWO(印尼)
《John Denver Trending》by Arden Rod CONDEZ(菲律賓)
《不丹是教室》(Lunana: A Yak in the Classroom)by 巴沃邱寧多傑 Pawo Choyning DORJI(不丹)
《蘭心大戲院》(Saturday Fiction)by 婁燁(中國)
《The Wayfarers》by Goutam GHOSE(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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