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的藝術:荷蘭的協和式民主如何塑造人民的政治參與

2021年3月28日,荷事生非與哲學星期五@荷蘭共同舉辦了「來聊荷蘭政治:2021國會大選和其他好奇的事」線上活動。(圖片來源:©Chao-Ling Ting設計。)


本文為荷事生非哲學星期五@荷蘭共同舉辦之「來聊荷蘭政治:2021國會大選和其他好奇的事」的活動紀實。原本預計兩小時的座談,由上半場的來賓主講和下半場的來賓與聽眾對談組成。由於當天聽眾提問踴躍,座談主持人更延長了半小時,讓座談來賓和聽眾有更多交流和對話的機會。三位不同背景的來賓,如何參與和解讀荷蘭政治?由多黨組成聯合內閣政府的荷蘭,在民主政治運作與民眾的政治參與上,又有哪些不同於台灣人認知的地方呢?


三位來賓,因為今年荷蘭大選在荷事生非相遇

Vincent
本次講座邀請了三位積極參與政治的荷蘭年輕人,來談他們自身對荷蘭政治的觀察以及這些年荷蘭政壇的變化。第一位來賓Vincent來自新疆,作為亞裔第一代及本身關注LGBT權益的緣故,他目前在荷蘭工黨(PvdA)擔任多元文化委員會的主席,但他同時也認為,自己的背景和政黨的結構,可能也限制他在黨內進一步發展的機會。

工黨是荷蘭重要的左派政黨,在傳統上為主流政黨之一,過去也曾取得執政機會。但這些年在荷蘭漸增的移民和全球化的趨勢下,漸漸流失過去賴以為基礎的工人階級選民。在今年春天荷蘭的下議院大選中,工黨只在150席的下議院取得9席的席位。

Lieke
第二位來賓是支持綠色左翼的Lieke。從小父母就是社會主義的積極活動者,Lieke自小受家庭的耳濡目染,在學校體會到學生間的貧富差距,種種因素在她心中埋下想要推動社會平等的種子。之後學習議題,以及自己可以做什麼來改變。不過對於政治,Lieke雖然是許多組織的支持者,她謙稱自己目前還是探詢者,政治參與目前只屬於興趣之一。她認為自己並不僅僅只是想參與政治,而是想看到改變。

對Lieke來說,參與政治是為了改變,她加入組織較為扁平且強調開放參與的綠色左翼(Groenlinks),也是基於此信念。她目前是阿姆斯特丹市政府的advisor,也是綠色左翼在烏特勒支(Utrecht)的黨部成員。綠色左翼是一個由過去荷蘭的四個左派小黨合併組成的政黨。2017年於上一屆選舉在富魅力的年輕黨魁Jesse Klaver的領導下,在下議院選舉中斬獲14席。但在今年議會大選受到疫情的影響以及另一個中間政黨崛起的影響,席次又退回個位數。

Jesse
最後一位來賓Jesse,隸屬於基督教民主黨(CDA)。這是一個較屬於保守派的政黨,在荷蘭對保守右派擁有不小的影響力。過去在1980年代基督教民主黨曾經長期主導聯合政府執政一段時期,其支持者多是荷蘭鄉村的農民。出身自鄉村的Jesse承繼家庭的傳統,自年輕即參與基督教民主黨至今,目前還累積擔任Rijnland地區水利委員會委員4年的經歷。

雖然支持偏保守的基督教民主黨,Jesse本身卻有顆開放的心。例如就算他自己本身也是支持多元族群平等,他仍認為在社會變遷的過程中,鄉村老一輩的聲音還是需要被同理看待的。

本次活動的三位講者:工黨(PvdA)的Vincent、綠色左翼(GroenLinks)的Lieke,以及基督教民主黨(CDA)的Jesse。(圖片來源:©Chao-Ling Ting)


協和式民主下,大小黨如何確保共識的產生

在本次座談裡,三位來賓不約而同地把與談重點放在聯合政府系統的運作。荷蘭的多黨制來源於荷蘭的政治系統,一般稱之為協和式民主(consociationalim)。這是一種權力共享的政治系統,讓代表不同利益、族群與社群的政黨可以透過妥協的方式達成共識。

這樣的體系也可以說是來自於荷蘭獨特的地理環境。Jesse過去擔任委員的水利委員會恰好反應這個特色。由於荷蘭許多地區低於海平面,橫貫的水利建設網絡,更構成今日的荷蘭地景與人民居住安全的重要基石。因此,負責水利設施維護的水利委員會,就具有很重要的地方影響力。水利委員會是荷蘭歷史發展出來的特有地方組織。也是因為這樣的地理特性,使得在歐洲其他地區由貴族控制的大莊園制度(例如:中世紀的英國)沒辦法在荷蘭擴張。也有說,荷蘭的民主就是在地方人民對自家水利的維護上建立起來的。

Vincent進一步解釋,這些因素使得過去荷蘭人大部分過著分化的生活,他們稱之為柱狀(zuilen,英文pillars)社會體系。例如一個支持基督教民主黨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活在類似生活的人當中,看一樣的電視節目、閱讀挺基督教民主黨的報紙、上支持基督教民主黨的教會(欲知更詳細的說明,請參考:解讀2017年荷蘭大選結果(下):從三大政黨家族到充滿小黨的大平台)。因為人們都是生活在這樣的分化社會中,共識無法直接透過選舉形成,使得政黨間的妥協更為重要。

而稜柱化的社會也造成荷蘭小黨林立。Lieke就指出,共識決在荷蘭很重要,小政黨即使在聯合內閣外也能透過提出或反對議案來影響執政方,執政黨也因而需要尋求小黨支持。例如,今年選舉表現優異的社會自由主義政黨:民主66黨(D66)對氣候議題也很重視,可能進軍聯合政府的民主66黨,在未來推動氣候議題的政策上,就需要與綠色左翼在國會中合作。Jesse也補充,政黨林立下,政治議案因而需要更多的討論與妥協,這也容易帶動社會討論重要議題。而協商式民主中,小政黨也可以更加成熟地學習與其他政黨互動。

來自綠色左翼(GroenLinks)的與談人Lieke,向大家分享荷蘭各政黨提出的氣候政策。(圖片來源:當日線上活動截圖)

多黨林立的政治體制,也造就出荷蘭人民與台灣完全不同的政治議程討論。大黨壟斷的台灣,人們多半重視自己支持政黨的輸贏,多黨林立的荷蘭內閣制,即使過去十年來一直由自由民主人民黨(VVD,以下簡稱自民黨)組閣,但因在荷蘭,單一政黨難以在下議會取得過半席次,使得自民黨必須與其他政黨共組聯合政府。這十年來,偏右派的自民黨在頗富魅力的黨魁呂特(Mark Rutte)的領導下,一直維持在荷蘭政壇的主流,本次大選,自民黨仍然獲得22.67%的席次,穩居龍頭。在此背景下,哪個政黨較可能與自民黨一起組閣,成為本次座談三位與談人之間的重要話題。三位講者都認為民主66黨這一次選舉後,極為可能與自民黨共組內閣,但Jesse也提到像是基督教聯盟(ChristenUnie)、基督教民主黨(CDA)、甚至偏左的綠色左翼(Groenlinks)都有可能成為潛在的聯合政府成員,其中政黨核心價值考量下的政策角力,合縱連橫都可能大大影響最終政府的施政方向。簡單來說,荷蘭的協和式民主的運作,讓政治議程不再只會有少數兩三個選項。

活動當日給大家進行模擬投票,看看哪個荷蘭政黨獲得的支持度較高。就結果看來,民主66黨(D66)和綠色左翼(GroenLinks)滿受台灣朋友的青睞喔!(圖片來源:當日線上活動截圖)


轉變中的荷蘭選民:理念主導投票 v.s. 習慣主導投票

在選民行為上,三位來賓都認為這些年來,荷蘭的選民行為與過去相比有很大的變化,尤其是年輕人的投票行為。可能基於網路普及與快速的資訊流通,人們越來越以理念而非傳統荷蘭稜柱體系依照習慣支持政黨的模式投票,造成今日對政黨的選擇,選民具有更大的流動性。其中影響的因素可能有現實的考量、也可能是因為某些魅力領袖型政治領袖的影響。

Lieke提到,綠色左翼(Groenlinks)在氣候變遷議題的倡議與社會平等保障上的理念為其吸引選民的重要拉力。但人們可能因為小黨拿席次的機率不高,而猶豫要不要投票給小黨,這種策略性投票的結果,讓選民可能把自己的選票投給心中第二或三名的政黨。舉例來說,這次選舉,許多本來在上次選舉支持綠色左翼的選民改選擇投民主66黨(D66)。因為他們希望贏面較佳的民主66黨可以獲得較多席次,更有機會與自民黨(VVD)共組聯合政府,對施政直接產生影響。

Jesse認為即便有上述的社會變遷,出身地區與成長背景至今仍是影響很多荷蘭選民的重要因素。例如出身於鄉村的他,會推薦其他人投民主66黨,但自己仍會選擇支持基督教民主黨(CDA)。而候選人特質也會有所影響,例如上次大選很多女性因為克萊弗(Jesse Klaver)的個人魅力選擇投綠色左翼,或是很多人因為首相呂特(Mark Rutte)而支持自民黨。

荷蘭2021年大選的席位分布圖。(圖片來源:Wie zit straks waar in de Tweede Kamer? – NRC


開放的政黨運作:如何創造民眾參與與其潛在危機

荷蘭政黨的運作,相對於台灣政黨派系運作的模式,通常有更透明的治理規範與民主的參與機制。作為傳統大黨工黨(PvdA)的黨員,Vincent解釋工黨的政策提案一開始會交由各委員會擬定。當政策白皮書初稿完成後,會發給所有黨員,然後由黨員們投票決定。過程中黨員也可以提出修改建議,如果超過一半以上的黨員投票支持該提案與接受修正案,則政策就會通過成為當次選舉的政黨政策(從前荷事生非還曾介紹過基督教民主黨(CDA)的黨內民主,請參考:黨中民主–荷蘭CDA黨員大會第一手直擊)。

Lieke說道,開放治理與參與是綠色左翼(Groenlinks)本身重要的理念。因此黨一開始會先開放議題讓人們討論,而黨員可以針對政黨擬定的政策提出修改建議,若獲得附議,就可以調整黨的政策。但開放參與的背後也是深藏危機。例如太透明的決策過程,會使得利益團體望之卻步,寧願捐錢給主流政黨,而不會花太多力氣去遊說綠色左翼。另外,儘管綠色左翼雖然本身是個開放的政黨,在這次選舉裡卻流失很多女性與少數族群選票。Lieke認為這是因為少數族群仍可能在表面強調各族群能平等參與的狀況下被排除出決策圈。因此經過此次敗選,她希望黨可以更積極聆聽少數聲音,而不是被動等待他們發言。

Jesse也解釋基督教民主黨(CDA)內部有多個不同團體,例如青年委員會為其一。各委員會會先選出適合的選舉議題然後在大會中提案。在各個工作團體提出議案後,會讓黨員投票決定該議案是否成為政黨選舉政策。不過因為基督教民主聯盟主要的選民組成為來自鄉下的農民,他們通常都會有一致且明確目標:例如反對課徵糖稅。這種主要選民即黨的主要組成,讓外部勢力不容易影響黨的運作。但這些年,基督教民主黨如同其他保守政黨一樣,面臨老年白人男性為主的單一組成危機。


尾聲

本次座談從荷蘭的政治體制運作一路談到選民的投票行為;也討論到很多特定的議題例如氣候變遷、COVID-19對目前荷蘭選民可能的影響。種種話題讓許多來自台灣的朋友理解到荷蘭作為一個多元小黨林立的內閣制國家,在民主運作和政治參與上,和一般台灣人認知的民主政治有什麼樣的差異。荷蘭獨特的協商式民主在其特殊的歷史脈絡、族群組成與生活方式生成。不同於台灣,「妥協」兩字在政治意涵上往往擁有負面的含意。在荷蘭,妥協卻是他們自豪的民主象徵。

線上活動順利舉辦完後,三位講者Jesse、Lieke和Vincent,以及活動主持人瞿涵,很榮幸地在四月中受邀前往海牙的駐荷蘭台北代表處,跟陳欣新代表吃飯聊天。(圖片來源:Taiwan in the Netherla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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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黃又嘉、陳亮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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